冬天

列车从南国缓缓驶入家乡时,我第一次得以突然进入北国的冬天。当窗外长青的树木和纵横的水道变为嶙峋的杨树和苍茫的黄土地,我突然意识到今年的冬天此刻方至。

只需几场凛冽的寒风,北国的冬天便将天地间的一切粉饰席卷干净。正如千万年来一样,冬天亘古不变地考验着大地上的生命,一切无关生存的附属品被毫不吝啬的丢弃。土地霜冻,种子深埋地底;河流冰封,鱼蟹潜底;枯叶细枝凋零,鸟虫噤声匿迹。就连旷野上稀落的住民也关门闭户,一切都冷静而肃穆,生命就这样被揭露无遗。

行驶的列车在这幅苍茫的背景图中匆匆离去,一头扎进钢铁林立的城市。

下了火车,清冷的空气吸入身体,白色的水汽从口中鼻中喷薄而出,分明地标志着一个生命的存活。旁边一个终于下车的孩子兴奋地说着话,白气不停地萦绕在他的口边,象征着他生命的活力和对冬天的无意。妈妈给他紧了紧刚穿上的厚大棉衣和围巾,又给他戴上帽子,牵着他离开了。我想起了那些已经离我很远的冬天。

我对童年的冬天并没有多少寒冷的印象,只记得我的手脚和耳朵经常冻伤。我记起燃着炉子的夜晚,妈妈把烧开的热水倒入脸盆,稍一冷却后就沾着洗手,慢慢的水又凉了些时就让我也一起洗。水仍然很烫,把我的手烫得通红,皲裂的口子和冻伤的红肿更加明显。等泡洗干净后,用毛巾擦干,然后用从“合社”买来的一毛钱根的油脂棒涂抹。涂抹完之后把双手放在炉火边上烤,一双大手一双小手翻来翻去。窗外是呼啸的寒风,屋内温暖安静的炉火边,我们默默无言。类似的场景常在我的梦中清晰的出现,但我从来无法给这些场景加上对话。我知道那些父母为我遮挡寒风的夜晚,和那个不知生命为何物,不知冬天有何意的我都一去不返了。

我第一次感觉到童话世界的存在是在很多年前一个大雪的冬天。茫茫的大雪覆盖住校园,我走出教室时已晚自习放学许久,整个教学楼周围一片肃静,偶尔路过的人们无声无息——所有的声音都被窸窣的大雪悄然吞没。我环望四周,楼顶强力的灯光无法穿透雪幕,在一片茫茫中,只能看到离开的人群在远处的背影若隐若现,最后消失不见了。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我独自一人和这一片灯光下的雪地。我向宿舍楼走去,抬头想望望这平时并不遥远的建筑物,却什么也看不到。我在雪中默默地走着,我想,如果方向没错我应该总能回到宿舍。宿舍里没有供暖,但室友们嗦嗦的说话声让我觉得暖和。风雪也许就是在那个童话般的夜晚开始浸入我的世界,多少年后我才知觉,一个无知无畏的我仍然在那个夜晚的纷扬大雪中默默前行。

春节后的夜晚,我从温暖热闹的炭火小屋走出来,关上房门时把一屋子的温暖也隔绝在了身后。我看到冬夜清冷的月光洒在小巷低矮的房屋上,一阵无底的恐惧顷刻袭上心头,把我积攒在体内的温暖席卷一空。在冬月的清辉下,近处房屋的阴影淡淡地投射在小巷上,本已狭小低矮的乡间街巷更显局促。我抬眼远望,想看见广阔的夜空,目之所及却只有一片朦胧,正如很多年前那个大雪茫茫的夜晚。我突然发觉,这一切竟如暗淡聚光灯下一部舞台剧的布景,我回头看看电视闪烁的房屋,隔着凝结着水汽的玻璃窗,朦胧中大人和孩子们仍在嬉笑。我像出神的舞台剧演员,慌张中掩饰自己的失态,匆忙回到屋中。清冷月光下冬夜的巷道无人驻足,屋内屋外仿佛两个世界,我害怕晚一点就再也回不到我的家人中间。

那些冬天的夜晚我久久不能忘怀,我不知道是何人布下了这一幕幕场景,朦胧夜色之外是否有观众曾屏息凝视,但我知道我已经把我全部的生命和感情都投入进来了,我的人生早已不自主地徐徐展开了。

当列车驶出车站,再次驶入田野时,我看到片片积雪中陆陆续续展露出的青青麦苗,冬天里没人为它们清理积雪、遮蔽寒风,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冬天。当列车远去,清晨的阳光又开始照射大地,所有的生命都在这个冬天的寒冷和冰雪中长了一岁。

2020 年 5 月 农历 四月廿七